一路上，没出过远门的赵玉山很是兴奋，前瞧后看，问东问西。三庆也不厌其烦，给他讲了很多外出时的忌讳、和途径这些区域的风俗习惯。孙远盛也嘱咐，出门在外，少说话，多听多看，做事别冲动。
那天路过一处坟地，里面有座新土堆，跟前的火堆还在冒青烟，看来这家人缘很好，竟然能烧到天快黑。那土堆前有石碑，四周又有青砖墙。一个土堆不大，周边配套的建筑占了半个院子大小。赵玉山念叨，这不是地主老财，便是达官贵人。杨三庆和赵玉山注意的，是石碑前的供品，有各种点心，不用看清就能想到，有松软的鸡蛋糕，有裹着白糖的江米条和中果蛋，还有铺了一层白糖的芙蓉糕，最让人喜欢的，是甜到心里的糖麻叶。其中不乏他们不认识的吃食，杨三庆和赵玉山的口水快要流下来了。
旧时的老百姓只有过年时，才能吃到一些江米条和中果蛋。其他点心，更是很少吃到。赵玉山眼睛都看直了，嘴里啧啧惋惜，这些好的东西不给人吃，简直就是浪费，这么多东西，够咱们普通人家过几个年了。
杨三庆咽了咽口水，拍拍赵玉山说，再好的东西摆到了土堆前，人就吃不成了。俗话说，抢*饭，野*缠。孙远盛夸赞杨三庆，出来几年，学了不少东西，不再像前几年的毛头小子。然后让二人闭嘴，不要再讨论。而赵玉山的眼睛，直勾勾盯着那些东西，根本没在意别人的话语。
不一会儿，车队到了前面镇子，大家到店里吃饭休息，赵玉山主动要求他起来查夜。第二天照常上路，晚上休息时，赵玉山再次提出查夜，孙远盛看他比较聪明，又如此勤快，感觉孺子可教，很是欣慰。
当天半夜，杨三庆起夜，摸到旁边的赵玉山不在，就知道他去查夜了。他也正好去院里看看，怕赵玉山查得不细，或是胆小害怕。咱们以前说过，孙远盛带队时，会选有月亮的日子出行，杨三庆出来时，也就没提马灯。当他走到那些马车前，没看到赵玉山，他就轻声喊话。果然，赵玉山就在孙远盛的车上。杨三庆把车队的车挨个摸了一遍，到孙远盛的车前时，赵玉山好像是在藏什么东西，杨三庆以为他在整理盖布，也没在意。还以老师傅的口吻调侃，玉山很勤快，将来定然是把好手。赵玉山磕磕巴巴回应，应该的，应该的。
检查一番后，三庆叫上赵玉山回屋了。躺到被窝里，三庆闻到了一股油香味从玉山那边传来，那味道很是好闻，像极了过年时才有的糖麻叶味道。三庆低声和玉山说，住店时，看到路边卖糖麻叶的小贩，他就不想走了，要不是盛哥不让随便买吃的，我还真想买一个，馋得我大晚上都能闻到那味道。赵玉山蒙上了脑袋，不再说话。
孙远盛交代过人们，车上有货身上有财，为了安全，不准大家买路边的吃食。要是买东西，只能去那些街面的店铺，半路饿了也只能吃干粮。以前人们还念叨孙远盛过于谨慎，有一次他们在路上，遇到过一些被劫了货的贩子后，才知道孙远盛的明智。这不属于老纪讲的范围，就不细说了。
后半夜孙远盛去查夜时，发现赵玉山的被窝是凉的。赶紧叫上三庆去找，找遍了车前马棚，也没见赵玉山的踪影。店里值夜的伙计说，没见有人出院子。
当孙远盛找到后院时，看到了灶房的门是敞开的，他走近，听到里面传来呜呜的声音，赶紧提灯进去。一个黑影正蹲在灶火口，双手不停往嘴里填东西，像是饥火烧肠之人正在抢食。孙远盛赶忙提灯照去，果然是赵玉山。赵玉山灰头土脸，只能看到两只血红的眼睛，流出的眼泪糊得满脸都是，变成了黑色的泥浆。
赵玉山没有理会孙远盛，只是往嘴里填东西。孙远盛一看，他吃的根本不是什么饭，而是从灶火口掏出来的灶灰，那灶灰哪能下咽，硬是把他憋到眼睛要爆出来，再加上灶灰的浸入，瞪着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红色。孙远盛扔下灯笼就去阻拦，可哪知赵玉山的力气如此之大，一挥手，竟然把孙远盛掀到了一边。
听到动静的杨三庆进来了，也顾不上点灯，去把孙远盛扶起来。孙远盛招呼杨三庆，去抱赵玉山的胳膊，哪想到两人的力量，仍然拦不住赵玉山的双手。孙远盛就从背后抱住赵玉山，让杨三庆再抬赵玉山的腿，拖着地面，才把赵玉山挪到了院里，赵玉山依然咬牙切齿地往灶房里爬。孙远盛让赶来的店伙计叫来了正睡觉的伙伴们。
众人衣衫不整地跑来帮忙，一起压住赵玉山，孙远盛叫人打来水，把赵玉山脸上的灶灰冲洗干净，他的嘴角和下巴，被木柴残根戳得血肉模糊，嘴里还不停流出红黑色泥浆。赵玉山就像不知疼痛，对这冰茬里舀来的水，一点感觉也没有，只是呲牙呜呜。总算把赵玉山抬到了住房，人们又合力把他压到了被窝里，赵玉山的双手也满是血口子。村里老大哥把孙远盛拉到一边，说看样子，又是惹了脏东西。孙远盛也叹气，千叮咛万嘱咐路上小心，这也不知道又惹了哪路*东西。
孙远盛从行李包里翻找出一些*纸片，塞到了赵玉山的枕头下。还真有点作用，赵玉山闭上眼睛，不再挣扎。但是又开始发烧，很烧的那种。孙远盛让店伙计去喊镇上的郎中。他让人晾了好多开水，等凉了后，不停给赵玉山灌进肚子里，然后让人提来夜桶，又把赵玉山翻过来爬到炕上，撬开赵玉山的嘴后，也顾不上他嘴里的伤口，把两根手指直接伸进了赵玉山的喉咙搅和一阵。昏迷的赵玉山一阵呕吐，反复几次灌水，竟吐了半桶之多的黑泥水。
此时天色已明，赵玉山的腹部也不再僵硬鼓胀。老郎中也请来了，听完事情的前后，就给赵玉山清理了伤口。开了一些通肠祛火的药剂，又倒了些外敷治疗伤口的药末。临走时，老郎中把孙远盛拉到一边，说这小伙子可能是被怪着了，意思就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。孙远盛想到了以前的袁老头也是中医，就能处理这种事。他就让老郎中帮忙，老郎中听完摇头，说他就是普通的中医，对中草药药理精通，对普通的扎针还在行，对那些高深的针灸术只是听过，根本不会用。老郎中让孙远盛跟他走，去取些药材。
老郎中从家里找出来一味中药，这药材奇形怪状，像是烂蘑菇。药材被切成片状，表面是黑色的皮，里面有网状的老茎残迹。老郎中把这味中磨成粉，让孙远盛回去化水给赵玉山灌进去，说是能缓解一时，因每个人体质不同，不能保证完全康复。他建议孙远盛，还是要找人处理，不然后患无穷。
孙远盛向老郎中打听，老郎中让他往北走，那个大城镇上有个瘸腿疯乞丐，能不能找到给你们解决，就看你们的造化了。
孙远盛回去后，把这味中药化水喝下后，赵玉山的烧很快退去，人也睡得比较踏实。为了尽快找到北面镇上的瘸乞丐，仍然把赵玉山用被子裹到马车上，赵玉山竟然睡到天黑也没醒来。而今天的杨三庆也有些迷瞪，瞌睡了一路，还好都是平路，没什么下坡或是沟沟坎坎。
到镇子上，孙远盛让杨三庆陪着赵玉山。他自己去街上打听，偏远小镇就两条交汇的街道，很快找到了在一家饭庄门口溜达的瘸乞丐。孙远盛喊住瘸乞丐，给他点了好酒好菜，瘸乞丐不问话不胆怯，上桌就吃。够三个人的饭菜，被他自己吃了个精光。然后一摸嘴，起身拄起拐杖，就往店外跑了，孙远盛触不及防，加上人生地不熟，瘸老汉不见了踪影。
孙远盛又回到饭庄打听，原来这瘸乞丐以前不瘸，有一年帮别人处理事情时大意了，被弄瘸了一条腿，神智也有些不清醒，像个疯子，不再和人们交往说话，人们都叫他疯老七，就是老乞丐的意思。店掌柜说，疯老七居无定所，每晚换地方，但只要到饭点，肯定来他的饭店找吃食。店掌柜悄声和孙远盛说，疯老七不疯，他知道每天来饭庄找吃的。店掌柜说，疯老七知道来找他的人是为了什么事，他是不愿意帮忙的。你多请他喝几顿酒，说不定他就会出山了。
还好赵玉山的情况稳定，只是昏睡，也没再发烧，但这杨三庆睡了一天，还是迷糊不清醒。第二天一早，孙远盛再到饭庄，请疯老七吃饭喝酒。孙远盛和疯老七说，到饭点你就来，我请你吃饭。疯老七也不说话，只顾吃饭。饭后仍然拄着拐棍直接离去，孙远盛也不再去追。
一天三顿饭，餐餐不离酒。同行的人就告诉孙远盛，那疯老七是不是饭庄老板的饭托，就骗你酒菜钱的。孙远盛没回话，但他心里也有所担心，这疯老七如果不是老郎中口中的人，那他这钱也白花，又耽搁了治疗赵玉山的时间。
半夜，睡不着觉的孙远盛，裹着皮袄坐在车上抽烟袋，月光照不到的墙角，突然咚的一声。孙远盛感觉是有人进院了，他赶紧熄灭了烟袋。还没等他起身，一道人影弓着腰，蹒跚着进了屋内。孙远盛想摸车下的汉阳造时才想起，这两天不赶路，已经拿进了屋内，让三庆贴身保管着。
孙远盛怕还有贼人接应，就在外面听了听四周，好像是没什么声音，也没看到有人影。他看到屋内有了亮光，忽闪忽闪像是烛光。这家店的窗户最下面有一层玻璃，孙远盛隐约看到，那人很像是吃了他四顿饭的疯老七。疯老七举着那微弱的烛光，在屋内寻找什么。孙远盛想到那个西坝路上八双鞋的老太太，他赶紧起身准备冲进去。
这时，疯老七出来了，他手中蜡烛的*光，竟然成了刺眼的白色，那白光不再忽闪，直直的立在蜡烛上面。孙远盛又伏下了身子。疯老七举着蜡烛，向着孙远盛不远处，没有月光的角落走去，然后把蜡烛放到地上。在明亮的烛光映射下，孙远盛看得真切，疯老七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和手势，像是跳舞，又像是衣服里进了虫子般难受扭捏。
不一会儿，那白色的烛光突然变得很大，上升着，变成一团白色发光的雾气，比疯老七还要高好多。疯老七停下了身体的动作，嘴里响起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怪声，就像是一只七老八十的老公鸡在打鸣。唱了一会儿后，那白雾突然变得更大了，还向疯老七身上扑去，疯老七也不躲闪，唱词的同时，手里还做些怪异的动作，那白雾又慢慢变回了原样。就这样折腾了好一阵，那白雾又缩到了蜡烛上，变成了一簇小火苗。疯老七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，把蜡烛装到了里面。因为东西有些小，孙远盛看不清，他就往前探着身子。孙远盛被这诡异的一幕，吓到已经忘了在哪里，他从车上掉了下去，咚的一下，紧接着就是孙远盛哎呀叫了一声。这动静，把疯老七吓得跳了起来，拐棍也扔了，左腿也不瘸了，几步急窜，跑到了墙边的黑影里面。孙远盛还没趴起来，就喊道，是我，是我，疯师傅。哦，不，是老师傅。墙角的疯老七这才出来，摸索到拐棍，又一瘸一拐地走到孙远盛跟前。
迷眼一看，后退一步，突然抬起那条瘸腿，对着刚站起来的孙远盛，就是一脚。嘴里骂到，你个愣货，差点吓死我。孙远盛一听，这声音也正常啊，根本不是刚才那破锣嗓子。孙远盛憋着笑，赶紧道歉，说他不是有意的，只是在查夜时听到动静，才爬到了车上。疯老七说到，你别笑，人比这些东西更可怕。说着，看了看他的残腿。
疯老七问孙远盛，刚才的事都看到了？孙远盛点头。疯老七拍了拍胸口说，好险好险，如果刚才你来这么一下子，我要是被你吓到，咱们俩都完蛋，还好我都办好了。孙远盛又连忙鞠躬致谢。疯老七也不搭理，和孙远盛说道，你以为我白吃你的饭啊，要不是看你身上有些正气，我才不管了。
接着又说，你们一路的那个小子，你没看好啊。他去拿了人家的吃食，一个不留不说，还骂人家，是欺压百姓的扒皮狗。孙远盛听完气得咬牙，说道，那天我在车上还专门嘱咐过，坟头的东西不能动，也不能乱说话，哪知道这毛头小子太鲁莽了。疯老七接着说，你们以为是欺人的老地主，人家可是那镇上的大善人，经营买卖不欺人，又不时接济穷苦百姓。去世后，受过他恩惠的人，不顾老汉家人的阻拦，一起出钱，给修了大场面的墓地。谁成想，被你们那混小子给数落一通，老人气不过，才跟来找麻烦的。
孙远盛问到，既然是大善人，胸怀一定很大了，还和小孩子计较。疯老七白了孙远盛一眼说，大善人不假，但他也有他特别在意的东西。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，差点闯了大祸。人家和我说了，要不是前两天那小子喝了什么东西，他定然会把孩子给吃撑死。没办法，老人就躲到了另一个身体比较弱的人身上。孙远盛明白了，怪不得杨三庆迷糊了两天。
疯老七又说，他已经给谈好了，天亮后，让孙远盛赶紧带上愣小子，到出事的地方去道歉。人家老人说了，他什么也不缺，不要你们的东西，那些点心他也没动过，是干净的。最主要的，是让那小子，自己把道歉的话写到*麻纸上，压上红手印，然后磕头赔罪，把话说明白，再把那纸烧了就行。
孙远盛问，大白天能行吗。疯老七又瞪眼了，谁告诉你，白天不行的。说着，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孙远盛。让孙远盛把这东西带上，等到了地方再打开，然后点上里面的蜡烛，什么时候蜡烛自己熄灭了，你就把蜡烛收起来，你们就能走了。我腿脚不好，就不去了。孙远盛看着疯老七的左腿，又看看刚才的黑墙角说，刚才我看到您往里跑的时候，腿不瘸啊，是两条腿跑进去的。
疯老七皱着眉想了想，提起拐棍，试着让左脚落地，而后转身就跑，果然，那条腿正常了。疯老七的嘴巴，抖到说不出话来，接着就是老泪纵横。转过身，边走边喊，我没做错，我没做错。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。
人们被疯老七的喊叫吵醒了，屋内亮起了灯，有人推门出来，喊着盛叔，孙远盛过去一看，这家伙居然是赵玉山，孙远盛把他推进屋内，上下看了看他，这是恢复正常啊。紧接着，孙远盛一脚就把赵玉山踢了个跟头。杨三庆赶紧跳下地，去扶起赵玉山，两人都不敢说话，看着孙远盛。
孙远盛看到正常的杨三庆更确认了，那东西是躲到了杨三庆身上。自从上次杨三庆出过那么一回事，他的身体虚弱了很多。孙远盛瞪眼扫视一圈，狠狠地说道，以后谁要再不听我的话，就地回家，不准再跟车队。大家伙也猜到了是说赵玉山的事，就都没说话。看人们都醒了，孙远盛告诉大伙，让大家再多住两天，他要赶车回前面的小镇上办点事。转身让杨三庆和赵玉山去套车，村里的老大哥问孙远盛，孙远盛也不隐瞒。
路上孙远盛把事情给他们二人讲了，没见过世面的赵玉山哭了一路。他从车下翻出一个包袱，里面都是点心，他说，他只吃了几根江米条和一个糖麻叶。孙远盛告诉他，留着吧，咱们也是种粮的穷苦老百姓，别糟蹋了粮食，疯老七说那老人没吃过，是干净的，你们家今年也不容易。你给三庆留几块，剩下的给你爹娘带回去，说是你买的。
路上就一辆车，走得也快，到小镇后买了些相关纸品，虽说老人家不要，也不能空手去。孙远盛让赵玉山把道歉的话都写到一张纸上，又让他咬破手指，压了手印。最后按疯乞丐的说法，赵玉山跪地道歉，点蜡烛烧东西，等那些东西烧完了，蜡烛果真自己熄灭了，不是被风吹的，直直的火苗从大变小再到一股烟。
第二天早上，孙远盛再到饭庄去找疯老七时，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。今天的疯老七穿戴整齐，正在大厅里等着孙远盛，样貌不是老汉，而是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掌柜。
他说他本名陶知远，年少时家境殷实，他就每天读书。看了一些老书后，在梦里有人教了他很多东西，没想到，现实中他居然真会一些说不清的能耐。后来才知道，这都是处理怪事情用的。十多年前，年少轻狂，自己意气用事，做了违背常理的事，导致他的左腿，十年没敢落地。又怕牵连家人，更不敢以真实身份回家，只能沦落为乞丐，终日在家门口转悠。要不是前天晚上被孙远盛吓到脚落了地，他自己根本不敢再用左脚走路。为了感谢，他在饭庄，设宴三天，以款待孙远盛一行人。
好了，今天的故事结束，后面老纪再讲陶知远的故事。老纪现在的故事写得比较繁琐，其实是想把这些相关的人物和故事，慢慢窜连起来。等老纪写作水平提高，能把控几十万字的故事时，说不定哪天，就能整理出一本连续而不纠缠的长篇小说了。感谢大家，请不要嘲笑有梦想的老纪。